编者按

　　2019年8月，山东省建筑设计研究院第五分院院长兼总建筑师李维东荣获“第六批山东省工程勘察设计大师”称号，该评定由山东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组织，旨在加快人才培养，推动技术进步，激发广大工程勘察设计人员的积极性与创造性。筑医台资讯第一时间对李维东进行了专访，探寻设计大师身上的众多闪光点。

　　能把四五个采访问题听完后，出口成章地一气答完，且逻辑清晰、引经据典，最重要的是言语间流露出对于职业的无尽热爱和独到的研究心得——李维东在建筑设计方面的丰富积累与深度见解，着实让筑医台记者深受震撼。

　　▲ 李维东，现任山东省建筑设计研究院第五分院（绿色医院设计研究所）院长兼总建筑师，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工程技术应用研究员，山东省卫生经济协会卫生规划建设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绿色建筑与节能委员会绿色医院建筑学组委员；1989年毕业于天津大学建筑工程系建筑学专业

　　在采访之前，一直在想象获得“设计大师”称号的医院建筑设计师，是如何养成的？是岁月的沉淀？是常人不能及的禀赋？还是单纯的技艺打磨？

　　听了李维东的一席长谈，才略有顿悟：这些都极为重要，但又都不是那么核心，至少在李维东身上，我们看到的是真实的、自带光芒的一腔情怀。

　　01

　　设计师和建筑的生命应关联起来

　　李维东说：生命是1，其他都是0，没有了1再多的0都毫无意义，这一点同样适用于医院建筑设计。

　　接受采访的几天前，他为一家医院设计改扩建方案，需拆除的老门诊楼，正是负责基建的副院长在刚参加工作时参与建设的。“要亲手拆了20年前自己建的楼，我想他内心应该挺沮丧的。”李维东感慨称，这里有时代局限性的因素，但我们对医院建筑使用寿命缺乏思考和研究，仍是不争的事实。

　　高适应性，是李维东在谈及医院建筑时一再强调的理念。在他看来，科技和医疗技术日新月异背景下，不从整体规划和单体设计双重角度去对医院发展做长远思考，医院建筑很快就会被飞速发展的功能需求所淘汰。“留下一张照片和图纸，可能就是它仅有的归宿了。”

　　根据国家的相关规定，医院建筑的设计使用寿命通常是50年，而达不到这个数字即被拆除的不在少数，李维东说，看到这样的建筑，就像看到夭折的孩子——心痛。

　　李维东曾不止一次挽救险些“夭折”的建筑。

　　▲ 旧楼改造的“东营市儿童医院”——李维东珍视建筑生命之作

　　2013年，他通过降低中庭（5层降至2层）、扩大共享空间的结构性处理、增加自然采光与通风、结合中庭新设交通核心、组织医疗流线、形成多个尽端布置医疗科室等一系列设计方案，将东营市一座商场烂尾楼改造成为建筑面积26000㎡的儿童医院综合楼。

　　在河南南阳，他把宛西制药的科研楼在少许改动立面的情况下，在内部做了造价适当的平面调整，最后改建成功能合理、运营高效的中医院。

　　这些旧楼改建设计方案，经济效益、绿色环保效益等自不必说，李维东更看重的是对建筑生命本身的“挽救”和延续，以及对原本设计建造者们内心情感的弥补。

　　“设计师真应把建筑的寿命与自己的寿命关联起来，思考它的生起、成长、衰减、消解。”

　　02

　　没原则的设计师像无本之木

　　初出茅庐，就设计出具备较高适应性的大型医疗建筑，还是以“毛头小伙”面对科室主任、坚持己见取得的成果——天赋也是不可或缺的“设计大师”因素——山东省立医院门诊楼，是谈李维东绕不开的话题，这是他参加工作成为医疗建筑设计师后的第一个大型医院——27500平方米，也是李维东的成名之作。

▲ “初出茅庐”的李维东

　　第一次到山东省立医院，看到该院老办公楼上写于1917年的“仁和楼”三个字，李维东就告诫自己一定得设计出一座能比这栋楼使用更久的门诊楼。

　　要实现目标，首先要让这座新门诊楼有更高的适应性。翻阅大量设计资料的同时，他在这家医院连续调查了一个月，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做了详实记录，把医院的需求和内在关系吃了个透彻。

　　不曾想具体的设计方案出炉后，李维东受到了多位科室主任的质疑，一个原因是“大”，另一个则是“小”。

　　“大”是针对他设计的每个科室都有的“较大的一次候诊厅”，该设计目的是用单独的就诊空间来规范就诊秩序、优化就诊流程。但几个科室主任对他说：“李工，这像飞机场啊。”而另一边是嫌弃候诊厅太小的儿科主任，他认为儿科就诊陪护人员多，候诊面积不足。

　　面对这些资深医生的意见，李维东选择顶住压力、没轻易让步。第一个问题在领导的支持下得以解决；而为了解决儿科候诊厅的问题，他在儿科诊室蹲守了三天，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候诊与注射相连，引发当日和次日注射双重人群的“围观”，注射病儿哭闹又加重大人烦躁情绪，在空间和心理上造成拥挤。

　　对症下药，李维东将新门诊楼注射室调到儿科门厅边上，设两个门，一个与门厅相连，一个直通室外——门厅兼做缓释空间，提高了利用率，而连通室外的门则多了一条注射通道。这一解决方案，让“暴脾气”的儿科主任啧啧称赞。

▲ 山东省立医院门诊楼，历时20多年仍有较高适应性

　　当然，使用26年后该门诊楼依旧拥有较高的功能适应性，足以证明当初李维东的坚持是正确且有前瞻性的。更为主要的是，经此一役，他深刻意识到设计师不轻易妥协、坚持原则的价值所在。

　　03

　　成长三部曲 “愤怒”“自我安慰”“情绪剥离”

　　设计师和甲方的“恩怨情仇”，是永远有热度的话题。虽然李维东一再强调设计师要坚持自己的原则和设计理念，但这里有一个前提是“与事实相符的正确”，而非盲目地固执己见、孤傲自负。

　　初入设计行业，李维东也曾出于职业荣誉感而对甲方产生误解，或在招标时选择明显不如自己的方案而感到愤怒。他说，这可能是所有设计师都会经历的一个阶段。一旦过了这个阶段，就会学着自我安慰和积极心理暗示，诸如“不选择我的方案是甲方损失”之类。

　　今天的李维东已不在上述两种之列，而是处于“上策伐谋”的高级段位。

　　▲ 剥离个人情绪的交流沟通，是李维东处理团队以及甲方关系的原则

　　遇到甲方一些明显违背设计原则的要求，或对设计师方案不能透彻领会做出的反对意见，李维东通常会耐心且积极地沟通，力争通过详细的理念阐述说服对方；一旦说服无效，他会搁置争议，按甲方意见将方案修改，然后两份都留给对方，给其时间去对比思考、多做了解。

　　在设计东营市人民医院急诊及内科病房综合楼时，他带领团队为综合楼设计了7台手术和2台DSA，并主张把两者结合在一起设在五楼。事实上，DSA在国内安排位置很多样，诸如独立设置、安置在放射科、心内科、急诊科等，但就该院建筑而言，合在五层手术室最合理，因二者可合用医护人员和卫生通道，同时洁净区相通又相对独立；做介入手术时，一旦出现危急状况，可以迅速转入手术室抢救；此外，首层急诊需要时，可以通过专用电梯到达——这是国外较多采用的设计方式。

　　设计方案出炉后，该院的正副院长都比较认可，但科室主任不赞同。在外出参观未找到合适案例后，方案被搁置了一段时间。出乎李维东意料的是，转机竟然出现在该院党委书记读了《健康报》一篇文章之后，文章内容佐证了李维东提出的方案的正确，最终促成了该项目的落地。

　　“通常情况下，只要你的方案真的是更好的那一个，甲方最终都会理解的。”在李维东看来，这是温柔的坚持和积极的沟通，双管齐下，疗效奇好。要做到这一点，有一个关键的前提，就是要“剥离情绪”一门心思设计出一个有益于甲方实现其建筑功能的好方案。

　　04

　　设计师对了，建筑就对了

　　抛开其他因素单纯从设计的角度看待，李维东是一个什么样的设计师呢？

　　他理解国家建筑八字方针“适用、经济、绿色、美观”；他认同“两观三性”、“本原设计”等国内院士们提出的创作理论；他具备建筑师需要的综合素养和技能；他甚至会强调政治学习对于设计师成长的必要性。

　　“但这些并不意味着我一定能做好设计。”李维东举例道：“乔布斯评价斯卡利‘他最大的失误是以为有了一个好主意就成功了90%’，因此有了正确的建筑价值观后，更重要的是以何种心态去落实，追求什么样的目标。”李维东说，设计师的价值观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建筑的价值。

　　▲ 专注绿色建筑是李维东设计成长路上的“水到渠成”

　　“感恩、珍惜、敬畏、进取”，是李维东作为一个设计师的基本价值理念。他感恩国家和时代，给予设计师发挥才能的大好机会，也感恩支持与反对他的人，给了他奋斗的动力；他珍惜每一个设计项目，以出作品的心态去工作，也珍惜每一次投标的机会，因为抓住机会才能赢得未来；他敬畏自然，因为建筑设计关系大众福祉和生态环境，因此他恪守底线，以“如履薄冰”的心态权衡设计各种因素；他深谙进取的意义，只有不断攀登新高度，才能为社会留下更多有价值的痕迹。

　　立于这种价值观之上，他成为国内最早对绿色医院建筑进行研究、实践的一批设计师。

　　事实上，李维东任院长的“五分院”很早就被公开定义为“绿色医院设计研究所”了，他带领该院团队于2008年设计的青岛西海岸医疗中心，被认定符合《绿色医院建筑评价标准》二星级要求——早于标准的制定三年而行。

　　以青岛西海岸医疗中心为代表，李维东始终强调绿色建筑“以被动节能技术为主，以主动节能技术为辅”的设计原则。在他看来，被动技术的应用才能体现出设计本身的价值，且能提升医院日常运维的稳定性。该设计方案充分利用地势特点，经巧妙设计在“自然采光与通风”“合理利用蒸汽冷凝水”两大方面表现抢眼，更是一举拿下了山东省和全国相关勘察评优多项大奖。

　　▲ 李维东在“青岛西海岸医疗中心”设计中充分发挥了“被动节能”的优势

　　“除了长期从事医疗建筑设计对医院能耗之巨感受颇深外，一次去西藏游历，亲见当地一些建造施工对环境的破坏而深受震撼。”李维东说，设计师的价值观，决定了建筑的价值观，“只要设计师对了，建筑也就对了。”

　　05

　　于无用之初，作有用之功

　　在追求绿色、智慧并强调医疗功能的主旋律下，对于医院建筑的文化因素研究目前并不多见。

　　李维东对建筑文化的感悟，源自学生时代的中国建筑史老师王其享，并从山东省立医院“仁和楼”免于拆除的亲历中受到启发。“仁和楼”建于1917年，是日本学习德国风格后建成的折中主义风格作品，有强烈的时代特征，当时有人提议拆除老楼，但遭多人强烈反对而得以保存。

　　“仁和楼和旧门诊楼截然相反的命运，让我印象深刻，什么使它逃过了大劫？是它的地域性、文化性和时代性，是它身上鲜明的气质，它好到人们不忍心拆它。”

　　▲ 因文化内涵而免遭拆除的“仁和楼”——李维东对医院建筑文化思考的开始

　　李维东引用了庄子的“人们皆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来阐述医院建筑的文化性是“无用之用，方为大用”的设计观点。他认为，文化性能赋予建筑更深刻的内涵，使其具备更高的经济和历史价值。

　　医疗建筑文化性真正践行起来也并非易事，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优秀文化更如汗牛充栋，无数文化大家终其一生也只能得冰山一隅，设计师又能从哪里着手呢？

　　在李维东眼里，设计师对建筑文化性的思考和实践，可以更多关注地域文化，即将建筑视为“环境中的建筑”，在遵循建筑、人和自然和谐统一的前提下，从广义文化和狭义文化元素两个层面进行赋能。

　　位于山东省青州市的“潍坊市益都中心医院新院区”，是李维东近年来在医院建筑文化性上思考实践的一个代表性案例。在功能性、适用性两要素得以满足后，李维东和团队针对青州本身悠久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以及该院前身一百三十余年的办院史，对新院区的历史文化传承进行了集中设计体现。

　　▲ 李维东对医院建筑文化性思考、实践——潍坊市益都中心医院新院区

　　在整体规划上，李维东主张按“天地人”“阴阳五行”等传统思想进行布局；空间上则采用了院、廊、厅、房古典空间序列统筹；单体设计中，用斗拱、浮雕等具有鲜明古建筑特色的元素进行点缀和烘托……远眺，这是一座现代化的三级医院；近观，则会被浓郁的古建筑气息所浸染——现代与历史在这里得以完美交融与传承。该方案不仅得到当地政府部门和院方的高度赞许，还收获了山东省第二届优秀建筑设计方案一等奖中医疗类建筑第一名。

　　在该方案规划以及个别建筑排列上，李维东尝试融入“中国风水”理念，他认为，中国风水不应等同于民间骗人的封建迷信。

　　“风水属于传统文化，它要求设计师审慎周密地考察自然环境，顺应自然、有节制的利用和改造自然，创造良好的居住环境，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并实现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李维东认为，建筑风水学的核心是人与建筑、自然的三者和谐关系，尤其在当前国家强调“文化自信”的背景下，更应该用理性科学的思维方式把这些传统文化的优秀因素发扬传承下去。

▲ 游历中的“人文地理”都是李维东设计灵感的宝贵源泉

　　对于建筑文化性的研究和实践是无止境的，设计师要为之不断提升自身文化素养，注重积累。李维东最喜欢的方式之一就是游历——曾驾车经成都由川藏南线入藏历时一个月返回济南的他，这些年的足迹几乎涵盖了全国每一个省份。地理、气候、文化、方言、建筑、饮食、风俗等都是他所关注的。

　　“各地这些元素的不同又都有其内在的逻辑关系，它们会丰富我思考建筑的高度和视野，同时，不同的经历会增加我们体验的积累，这也是我们设计创作的宝贵财富。”李维东说，他希望年轻设计师们既能“专注设计，简单生活”，又能“游历天下，品味人生”。

▲ 李维东对新锐建筑师们的寄语：专注设计，简单生活；游历天下，品味人生

　　采访手记

　　来自齐鲁大地的李维东，谦逊爽快，在功劳和荣誉面前，总是习惯用“我们”或“团队”。

　　采访时，把“心中的设计大师是谁”作为一个暖场问题，没想到李维东如数家珍般连讲三位中国院士和一位国外知名大师，不仅对他们的设计理念、代表作品和取得的成就信手拈来，还深入谈了自己观赏他们作品时的感受和受到的启发；更为甚者，他还讲了院士的硕士论文，后经查询对正，论文标题竟一字不差。一边感叹这位年逾不惑设计师的记忆力，另一方面也有些许感触：若不是全身心爱着设计这一行，不可能有这样的知识储备；若不是将这些内容吸收消化了，也断不可能记得如此精确。任何人有这种专注和挚爱精神，都会自带光芒。

　　做一件自己热爱的事，做得自己能够满意，做得让受用的人也满意，能够在职业生涯中始终保持热情，就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从这点来看，李维东幸运得无以复加。